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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朱泾在私底下和太夫人和九娘有过怎样的交谈,这一天在赵国公府的这一顿晚饭,仍然是显得其乐融融,阖家欢喜——美中不足的是,朱廷芳和朱二这兄弟俩在沧州未归,因此怎么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大团圆。
可即便如此,吴氏仍然喜不自胜。无论是朱家长辈释放出来的善意,朱莹对张寿那毫无掩饰的情意,又或者是张寿得到的皇帝那一幅字,出身低微的她只觉得这十几年来辛苦实在是值了。因此,当夜晚坐了马车回张园之后,当张寿送她回房时,她忍不住握住了张寿的手。
“阿寿,你此番去沧州也算是名声赫赫,如今又得了皇上赐字,你能不能禀告皇上,立家庙,让秀才和娘子都能够时时刻刻享受到香火供养?”
张寿没想到吴氏没有催婚,也没有提别的要求,而是提醒他应该给父母立家庙。虽说本朝的制度是五品官方才能立家庙,但制度不外乎人情,他如果愿意上书请求,可以想见这件事应该能够尽快批复下来。毕竟,他的身世,和朱莹和永平公主一向紧密相联。
他看了一眼满脸恳求之色的吴氏,想到那个拼死生了孩子出来,自己却撒手人寰的张寡妇,他最终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了,会立刻着手去做的。娘,你放心,如今的我,已经差不多有这份力量了。”
“好,好!”吴氏喜极而泣,擦了擦眼睛,这才欣慰至极地说,“我一直都盼着这一天,等到家庙落成,我和你一同去祭拜秀才和娘子,你在那儿展开皇上这一幅赐字,他们在九泉之下一定别提多高兴了……大晚上不说这些了,你快回去好好歇着!”
一大早从通州启程至今,张寿就马不停蹄从这边跑那边,此时确实已经疲倦得很。幸亏他从皇宫出来就和朱莹一块把葛雍先送了回家,否则若是带葛雍再到朱家去吃那顿晚饭,他很怀疑这位老师会不会直接在晚饭桌子上累得睡过去。
此时此刻送了吴氏进房,张寿往回走时,便是掩不住的疲惫,打不完的呵欠,等到恍惚间一侧头,发现就落后自己半步的阿六这会儿仍旧精神奕奕,他简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“阿六,你昨晚上才睡了多久,这会儿还能这么精神,你是夜游神吗?”
“习惯了,我一晚上只要能睡足两个时辰就好。”阿六回答得丝毫没有任何勉强,见张寿犹如见鬼了似的打量自己,他就满脸理所当然地说,“要不我哪来时间学东西?疯子从前都是晚上来教我的。”
听到这话,张寿在呆愣片刻之后,不由得心生悚然。确实,从他过来之后开始,就记得白天阿六大多都在家里,偶尔出门去砍柴又或者做点什么杂事,那也绝对不会离开他的视线太久。要练出如今这武艺、骑术以及驾车等等各种技能,真的只能从睡眠中挤出时间。
他沉默了片刻,突然走上前去,有些心情复杂地摸了摸阿六的头。他心里觉得,也许就是因为缺乏睡眠,所以明明只比他小几个月,阿六却比他足足要矮半个头。
“我从前都不知道,原来你才是黑夜里的守护神。”他笑着打趣了一句,随即退后两步,语气轻松地说,“以后出门在外也好,居家休闲时也罢,你没事就多睡一会儿,不要和昼伏夜出的猫儿似的那么警醒。我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,没那么多人要我的命。”
见阿六没说话,显然是不打算听自己的,张寿想了想就改换了一个说法:“你不是给张园召了一大批人手吗?还有杨好郑当他们这些融水村出来的小子,再加上这次从沧州来的小花生,你不要事事亲力亲为,试试去训练培养其他人,把事情交给其他人做。”
说到这里,他就拿自己举例道:“你看看我,做事的时候,不是有张琛他们代劳?”
阿六被张寿说得有些心动,尤其是面对那清澈却不容置疑的目光,他不知不觉就有些小小的感动。因此,只是犹豫了片刻之后,他就点点头道:“我试试看。”
见阿六接受了自己的提议,张寿顿时笑了起来,接下来往自己那院子走时,他想起如今还在沧州的朱二,就开口问道:“我倒还忘了一件事,你不是一直都奉旨教朱二武艺吗?他如今人在沧州,你总不能够教他了吧?这几个月工钱,你可记得给他免了。”
听到这话,阿六顿时有些不情愿地嘀咕道:“那可是好多钱……”
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:“你怎么这么财迷?你别忘了,我们从沧州出来时就已经确定了,沧州今年棉花丰收,再加上纺机和织机的效率,棉价不会降,只会涨。我好歹也是有五百亩棉田的人,怎么也能卖不少钱。再加上张琛和张武张陆那边的收益,我不缺钱。”
“哦。”阿六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,想想每个月少的那一笔收入,他就觉得异常肉痛。
可是,想想张寿现在确实也不像从前那么缺钱,他就渐渐不再想这个了,反而不由得想到了今日张寿和葛雍面圣时的事。虽说他不至于能同桌,但和那些禁卫一样轮流去边上吃饭,再加上他一直都竖起耳朵,那些对话他就没漏过一字半句。
等到跟着张寿又前行了一段距离,他忍不住低声问道,“今天见皇上的时候,少爷为什么不问沧州建港的事?”
张寿没想到一贯不关心外务的阿六竟然会问这个,此时微微一怔,他就笑道:“因为这本来就是皇上交待莹莹她大哥的事,我不过是因缘巧合被赶鸭子上架参与了一下,没必要去指手画脚。你之前在朱家也听到了,赵国公已经嫌我太醒目,简而言之就是太会惹事了。”
“惹事你怎比得上朱大。”阿六满脸不高兴,随即又补充了一句,“朱二也好不到哪去!”
“是是是,他们兄弟俩那是惹是生非的祖宗,赵国公还以为他们多老实呢。”
张寿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,随即突然问道:“阿六,你当初不是被你那疯子师父丢到我家来的吗?既然是带着任务来的,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当成我家人的?以你的本事,哪怕不做什么御前近侍,也应该会另有前程,如今却困在这样一个小家里,你就没有过后悔吗?”
对于阿六来说,这个问题很好回答。他想都不想地说道:“少爷记得吗,你一直都说我太矮,要多吃东西才能长个子,不管刘婶做什么,你都会给我留一份,把我胃口都撑大了。”
见张寿停下步子微微发愣,他就继续说道:“娘子平时省吃俭用,但每次让刘婶给你量尺寸裁四季衣服的时候,都会记着给我也添一套,她说捡我回来的时候满身破衣烂衫,太可怜了。后来,少爷你长个子穿不下的衣服,都是我穿,从丝绢到丝棉,我都没少过。”
阿六顿了一顿,面上罕有地流露出几分怅惘:“老刘头天天拿我逗笑取乐,但过年总会额外给我几十文,说是长辈给小辈的压岁钱,出门回来也总会给我带点东西。刘婶刀子嘴豆腐心,跟着少爷学做菜之后,她每次都拉我去当那个试菜的,其实是变着法子让我多吃点。”
他很少说这么多话,但此时一口气说到这,却似乎觉得还是不够:“是少爷对我说,阿六,你要多说说话,否则日后会娶不到媳妇。是娘子对我说,阿六,你要照顾好阿寿,把他当成哥哥那样放在心上……至于少爷说的前程,后悔。那些我都没想过。”
少年的脸上,浮现出一丝若无其事的笑容。
“疯子教我那么多东西,让我保护你,我已经做到了。我和他两清了,如果他让我做别的,那么我只能对不住他了。这是我最重要的家,在这里我很安心,比什么前程都重要。我没什么可以后悔的。”
“你呀,让我说你什么是好!”
张寿一向觉得,自己其实是个很冷情的人,对每一个人的态度都看似很温和,其实骨子里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。纵使朱莹那般艳丽无双,阳光活泼,在最初见到她的时候,他也是嫌麻烦躲得远远的,纵使吴氏等家里人,他在最初也只是用客气和礼貌与其相处。
可此时,他觉得自己不但心里滚烫,就连眼睛也有些温热。他看着那个放在人堆里异常不显眼,平日里沉默犹如影子,却把他照料得面面俱到的少年,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“阿六,你不要只记得家里我们对你的好,你也要想一想,你对我们多好,你又帮我们做了多少事。没有你,单单靠我们,这家里还不知道是怎样一副鬼样子。”
见阿六有些不信似的扬了扬眉,他就呵呵笑道:“而且,你自己去问问朱二,问问张琛他们几个,他们在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,是不是羡慕你永不疲倦,样样全能?你自己去问问小花生,他是怎么崇拜你的?”
“你是这家里不可或缺的人。但是,你也要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更重要一些。”
一直到把张寿送了回房,眼看那房门关上,阿六仍旧忍不住在心里想,什么叫做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更重要一些。他一直都在勤奋锻炼身体,因为有良好的身体,他才有能力跟着张寿走南闯北,才有能力应付各种突发事件,才有能力活得更久。
张寿是觉得他还练得不够勤快吗?还是觉得他的武艺还不够好?
这样说来,他确实比疯子还差得很远……
有了这样一个深刻的认识,阿六就直接来到了后院的演武场。作为曾经的庐王别院,这里样样设施齐全,也包括这个庐王曾经亲临观看亲卫比武的演武场。一旁的兵器架上,十八般兵器都擦得闪闪发亮,显然是他跟着张寿去沧州期间,家里那几个小家伙没偷懒。
他随手抽出一把大刀,试了试重量后,便在场中舞起了刀。在他这样的年纪,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,那当然是不可能的,花七教他的,只不过是各种武器使用时的要诀,所以他有些武器用得好,比如弓箭,有些武器却用得不怎么样,比如这种狭长沉重的大刀。
而他的一招一式,看上去也没有太多章法,但如果此时面前有一个对手,那一定会在那看似一片乱打的情形下品味到最浓重的杀机。
因为阿六并不局限于招式,而是在于杀人。在来张家之前那些日子里,他曾经被花七带到各种最险恶的绝境中,用布条缠柄的匕首,用绳子,用各种就地取材的东西,于生死相搏中取人性命。至于杀的是马贼,是恶棍,是地痞,是盗匪……还是别的,他早就不记得了。
“练得不错。”
听到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,阿六顿时整个人都绷紧了。他紧紧捏着手中那把并不趁手的大刀,没有转身看向声音来处,而是暗自蓄力。
“很好,看来你还是记得我教你的,人在仓促转身的时候,最容易遭到偷袭。”
随着这声音,围墙上人影乍现,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人双臂一振,犹如大鸟一般轻飘飘地从天而降,恰是落在了阿六背后十余步远处。几乎是他甫一落地,那个背对他的少年就陡然挥刀回扑,刹那之间,两人便交手了十余招,彼此的招式全都毫无花巧,仿若生死相搏。
就这么多十余招之后,两人却骤然分开,这时候,阿六盯着花七双指套着的那一对黑色尖刺,忍不住挑眉道:“你又换兵器了!”
花七顿时呵呵一笑:“这是当年太祖爷爷颁赐给近侍的兵器,叫做峨眉刺。我从来都是用这个,只是在外头不太用,所以你没怎么见过。小子,这才多久没见,你居然能用你不擅长的大刀在我这峨眉刺下坚持十几招不败,又长进了。”
面对这样的称赞,阿六的反应却极其平淡: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听到少爷和我的话了?”
“唔?他和你说什么了?”花七似乎有些惊讶,他挑了挑眉,旋即就若无其事地说,“我来是要知会你一件事。你得好好多教几个帮手出来,皇上所谋甚大,你家那位少爷本来就是众矢之的,将来会更招人恨。这张园地广人稀,别再让我这样的人轻易混进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