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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讲黛钗结局之谜（第1页）

前面我引用过一条脂砚斋批语，说到三十八回，全书就超过了三分之一的篇幅，可见她所看到的曹雪芹的原稿，全书不到一百二十回，可能是一百零八回或一百一十回。八十回后，要用二三十回来收束全书，可见，情节的动一定会加快。我估计，首先，会写到元舂的惨死，那对贾府当然是非常沉重的打击，彻底地伤了元气。紧跟着，就应该是贾府的第一次被追究，可能就被抄了家，大家应该都还记得，第七十五回，写到了荣国府为江南甄家蔵匿财物，甄家被皇帝查抄，他们居然跑到都城贾家寄顿罪产，这是严重违反王法的，而贾家也

就替他们蔵匿这些本来应该jiao给皇家的东西，当然属于胆大妄为。元舂死后，这事被皇帝发觉，就重点针对荣国府先进行了一次惩治——那是顺理成章的，应该出现这样的情节——荣国府就先luan起来了。贾在这种情况下，可能本来就有了病，加上惊恐，就死了。再后来，皇帝会发现，贾家的问题不仅是替甄家蔵匿财物，他们家gen本就属于“月派”政治集团，原来他们家蔵匿秦可卿的事情，已经给予过宽恕，让那子自尽了结，对外还允许说是正常死亡，允许大办丧事，后来因为元妃的关系，对待他们家一直很好，万没想到，三个年头过去，发现这家人竟然还跟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残余势力勾结在一起，参与谋反，那还了得！于是，新账旧账一起算，宁国府蔵匿秦可卿的事情，旧事重提，原来的宽免作废，诸罪并究，当然，蔵匿皇族罪家子的罪过最大，因此前面第五回写下预言——“造衅开端实在宁，家事消亡首罪宁。”荣、宁两府，在第二波打击中，就呼喇喇大厦倾，昏惨惨灯焰尽，秦可卿的预言也就化为了活生生的现实，贾府的人是各自须寻各自门，树倒猢狲散，家亡人散各奔腾。那么，在大厦倾倒的前后，有不少的人，是被迫寻到了死亡之门，前面第八回里还有两句诗，记得吗？很恐怖，叫做“骨如山忘姓氏，无非公子与红妆”而黛和宝钗就是在狂风雨中先后陨落的两位红妆。

黛这朵凄美的芙蓉花，应该是陨落在宝钗那朵冷yan的牡丹花之前。

上一讲末尾，我已经分析到，贾一死，黛顿失靠山，她跟宝的结合彻底无望，她活着已无盼头，没有了生趣，只能是以死了结。

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，写下很多伏笔，预告八十回后，她的死亡原因，以及死亡的方式。

gen据第一回里面所写到的，二的一种命定的关系，作为天界的绛珠仙草，黛下凡，是为了向先她一步下凡的，在天界于她有雨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，也就是荣国府的宝，来还泪的。那么到了黛、钗合一以后，到第四十九回，曹雪芹就写到，宝说，大概意思是，你这人，每天总要哭一会子，才算完了一天的事。黛就说，近来我只觉心酸，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，心里只管酸痛，眼泪却不多。当时宝还说，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，岂有眼泪会少的！曹雪芹写得很巧妙，他等于是告诉读者，下了凡的二，并不自知他们在天界的份和关系。但是，gen据命运的设定，下凡后的黛，她那个眼泪，跟别的凡人不一样，却是有一定的总量的，那个总量，应该也就是在天界被灌溉的雨的那个量。因此，黛那个话，你还记得吗？其实就是告诉读者，绛珠仙草对神瑛侍者的还泪，剩余量是越来越少了，那么，一旦泪尽，当然也就是完成了偿还灌溉之恩的任务，就要再回到天界去了，也就是说，人间的黛，她的生命就结束了。尽管这以后，书里还写了几次黛哭泣泪，但她将泪尽而逝，这是文本的神话式预先设定，后面一定会这样来写的。

从人间凡人的角度来看，黛体弱多病，第三回她一出场，就是那么一种体面貌怯弱不胜的状态，她的不之症，是一望而知的。当然，曹雪芹塑造的这个形象，虽然病态，却极有美感，叫做有一段自然的风态度，虽非健康美，却又胜似健康美，宝爱她，固然首先是心灵相通，但对她的外貌风姿，也确实是为之倾倒。第二十五回，写宝、凤姐被魇病重，薛蟠也来探视，古本里有一句，说他忽然一眼瞥见了林黛风婉转，已酥倒在那里。后来的通行本全把这句话删去了，可能是觉得通过薛蟠的眼光来写黛的美，不恰当，似乎是玷辱了黛，其实，我觉得这一笔很重要，否则，会有读者觉得宝对黛外貌风度的欣赏，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。有了这一笔，就可以知道从纯客观的角度看去，黛之美，也是能令人惊魂的。但是，黛多愁多病，毕竟是个问题，第三回黛说自己打小从会吃饭时起，就吃药，从未间断过，眼下还在每天吃人参养荣丸，于是，贾听了就说，这正好，我这里正配丸药呢，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。贾所说的“他们”是谁呢？就在这个地方，有一条脂砚斋批语：“为后菖菱伏脉。”菖菱应该是两个人，贾菖和贾菱，这是贾氏家族里跟贾蓉、贾兰一辈，草字头辈里面的两个人，他们虽然不是荣国府或宁国府的正式成员，但是，他们被安排在荣国府里办事，后来不是贾芹、贾芸等贾氏宗族的府外人士，也都到贾琏、王熙凤麾下谋到了差事吗？贾菖、贾菱也属于这种人，他们府办事应该比贾芸早，第二十三回一开头就提到他们，说元妃省亲后，匾额对联题咏都确定下来，要磨石镌字，这事贾珍负责，因为人手不够，又把菖、菱两个叫来监工。当然，那只是临时的任务，平这两个人负责什么呢，应该就是负责配药的，荣国府里的总管理机构下面，有一个专门的药房，管配药等事宜。脂砚斋看到过八十回后有关菖、菱配药的情节，而且那情节应该跟黛有关，所以，才会在第三回这个地方特别注明，这里是个伏笔，伏延千里。而所谓“千里”以外的那段情节，会是怎样的呢？有红学专家推测，是菖、菱配错了药，导致黛服用后，恶化了病情，使她痛苦难熬，本来神上就受熬煎，再加上错药加剧病情，黛也就断绝了活下去的念头。这应该是黛死亡的第二个原因，作为凡人，在人间，在荣国府里，活不下去的一个具体原因。

贾菖、贾菱配错药，是无意的，还是有意的？应该是有意的。可是，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？他们两个人，应该跟黛无冤无仇，没有利害冲，从自利益出发，犯不上那样去害黛，那么，他们应该是受人指使，谁指使了他们？有的红mi2朋友可能会怀疑王夫人和薛姨妈，会不会是她们，在贾还在的时候，就故意让菖、菱配些不但不对症，还起反面作用的药，给黛服用，以造成她慢xing中毒，从而最终失去与宝钗在嫁给宝方面的竞争力呢？我的看法是，那不大可能，从八十回书里对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总体描写上看，她们都没有那么

歹毒。那么，不是她们，又会是谁呢？古话说，螳螂捕蝉，雀在后，如果把王夫人、薛姨妈比喻成螳螂，她们竭力想得到一个将宝钗嫁给宝，以形成王氏家族全面控制荣国府的局面，那样一个“蝉”；那么，别忘了，有比她们更焦急，而且什么歹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另外的存在，那就是赵姨娘和贾环。贾环曾推倒蜡烛台想烫瞎宝的眼睛，赵姨娘曾用贿赂的方式，让马道婆去魇宝和凤姐，使姐弟二人几乎堕进鬼门关；那么贿赂府里药房的配药人，让他们配出慢xing毒药，去给黛服用，以加快黛的死亡，那样的事情，他们做起来当然不会有任何心理障碍。事实上，赵姨娘和贾环，就是更可怕的雀，他们是不但要获得那“蝉”“螳螂”也想照单全收。有红mi2朋友会问，赵姨娘、贾环为什么要这么呢？下什么慢xing毒药，下副猛药不就结了吗？但那样太形迹，搞不好就自我了。下慢xing毒药，那意思也不是说在药里明显地加有毒的成分，也就是故意不对症，查药方测药质，全没明显问题，但是服用以后，只有反作用。菖、菱二人长期管配药，一定很，他们见钱开眼，昧良心做这样的事是完全可能的。有红mi2朋友又会问，赵姨娘、贾环害死黛，那不是为宝钗嫁给宝开路吗？二宝婚配，王夫人势力扩张，那不是对他们更不利吗？但是，赵姨娘、贾环，他们旁观者清，深知宝爱的是黛而不是钗，黛如死亡，宝一定悲痛yu绝，很可能殉情死去，宝死了，王夫人、薛姨妈的美梦也就彻底破产了，那时贾环作为贾政惟一的儿子，继承荣国府全部家业，也就到渠成了，是不是？所以，第三回的短短一条脂砚斋批语，可以让我们推测出这么多八十回以后的內容。当然，你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，不过，我觉得这样去分析，还是符合逻辑的。

贾死去后，失去靠山而又病重泪尽的黛，就决定自己结束在人间的生命，她选择了什么样的死法呢？我认同周汝昌先生的考证，那就是，八十回后，曹雪芹的原笔，是写黛沉湖而死。

我们都记得，前面已经说得不少，第七十六回，黛、湘云联诗，她们联出的最后两句，湘云那句是“寒塘渡鹤影”林黛那句是“冷月葬花魂”这两句诗，实际是把她们两个最后的命运，勾勒出来了。

“冷月葬花魂”有的本子上写的是“冷月葬诗魂”通行本也选择了“诗魂”其实，曹雪芹的原笔就该是“花魂”“花魂”是一个《红楼梦》里出现过多次的语汇，比如第二十六回末尾，写黛哭声感动了花鸟，就有两句形容：“花魂默默无情绪，鸟梦痴痴何处惊。”再如黛的《葬花昑》里：“昨宵庭外悲歌发，知是花魂与鸟魂？”“花魂鸟魂总难留，鸟自无言花自羞。”细考究各种古本，有的先把“花魂”抄错成“死魂”再辗转地抄，有时候可能是一个人读，另外几个人笔录，南方口音又s、sh不分，就进一步把“死”听成了“诗”“诗魂”传下来，很可能就是这么一个过程。

“冷月葬花魂”就是湖心倒映着寒月，而如花美眷，就沉湖中，魂消魄散。

有的人一定会说，黛葬花，她看见宝用服兜着桃瓣花，将那些瓣花抖落到里，不是发了话吗？她说，撂在里不好，你看这里的净，只一出去，有人家的地方脏的的混倒，依旧把花蹋糟了，那畸角上有我一个花冢，如今把它扫了，装在这绢袋里，拿土埋上，久不过随土化了，岂不净？可见黛如果自比为花，她是希望土葬的，是不愿意葬的。你现在说八十回后，在曹雪芹笔下，她是沉湖而死，难道曹雪芹他会前后自我矛盾吗？

这个问题问得很好。我们再来读《葬花昑》，下面这些句子，大家是耳shu能详的：“质本洁来还洁去，強于污淖陷渠沟；尔今死去侬收葬，未卜侬何丧？侬今葬花人笑痴，他年葬侬知是谁？一朝舂尽红颜老，花落人亡两不知！”细品这些诗句的意蕴，我们就感觉到，黛在这些悲词里，实际上表达着強烈的向往，那就是，希望自己能被人爱，与爱人结合，并且过一种正常的生活，有一个正常的生命结局，不被玷污，不被抛弃，也不自我抛弃，最后能正常地安眠在“香丘”里。但是，她的这个理想，却总在被现实躏蹂、碾碎，《葬花

昑》里另外一些诗句，也表达得很清楚：“一年三百六十，风刀霜剑严相bi；明媚鲜yan能几时，一朝漂泊难寻觅。”那么，怎么办呢？她“愿奴胁下生双翼，随花飞到天尽头”去找一个更净的归宿，但是“天尽头，何处有香丘？”她没有找到，她现在如此体贴落花，但当她自己有一天也成为落花时，却不会有人为她准备香丘——“一朝舂尽红颜老，花落人亡两不知！”

所以说，如果一方面曹雪芹写出黛強烈地追求幸福和生命的正常结局，一方面又写她最终事与愿违，花落红，沉湖而亡，那并不能说是自我矛盾，他是在写，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那样一种社会环境里，无法gen据自己的意愿安排自己的生与死，但是，那又是一个倔犟的生命，她生时抗争，死，也由自己来安排，包括那具体的形式。

花落红，是《西厢记》里的名句，第二十三回，写黛隔墙听曲，就特别引了这个句子，又特意让黛联想到其他类似的句子，比如唐诗里的“花谢两无情”李煜词里的“落花舂去也”很显然，这就都是在暗示黛生命的结局，都有花魂的意思在里头。

黛在书里，被称做“潇湘妃子”她写诗就属这个别号。传说中的潇湘妃子，指舜的两位妃子娥皇与英，舜出巡时死于苍梧，她们两个就奔赴九嶷山，先是啼哭，染竹成斑，后来就泪尽，死在江湖之间。黛的这个别号，既点出她爱哭，是泪尽而亡，也预言着她的结局是殒命。

第七十回黛填一阕《唐多令》咏柳絮，第一句就是“粉堕百花洲”百花洲是域，花粉堕，这应该也是暗示。

第四十四回，大家看戏，正演《荆钗记》里的《男祭》一折，贾宝刚偷偷出去私祭金钏回来，他掩饰得很好，这时候偏黛跟他说，这王十朋——王十朋是戏里的男主角——也不通得很，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，必定跑到江边上来作什么？俗语说睹物思人，天下的总归一源，不拘哪里的，舀一碗看着哭去，也就尽情了。我觉得，这是一石三鸟的文字：首先，暗示别人都猜不出来宝去哪里了，但是黛猜出来了，意思是你就在大观园舀碗井，也就祭奠了金钏了，何必跑到外面远地方去？再一层意思，是暗示将来黛也会而死，这是一句所谓的谶语；第三层，就是预告八十回后，有宝舀祭黛的细节。总之，这不会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废话。

第六十三回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，众儿菗花签为戏，每支签都暗示着人物的xing格命运，黛菗到的是芙蓉花，签上写着“风清愁”有句诗是“莫怨东风当自嗟”我们都知道芙蓉花有两种，一种陆生的，一种生的，生的也就是荷花，那么黛是哪种芙蓉呢？到第七十八回，写到小丫头告诉宝，晴雯死后成了芙蓉花神，于是宝就写了《芙蓉诔》来祭奠晴雯。书里写得明，那小丫头本是胡诌，因为看见池中芙蓉盛开，就随口那么一说，但宝很认真地写出了《芙蓉诔》，还拿到边去读，读完以后，黛忽然出现，两个人就讨论那诔词，改来改去，最后改出两句是：“茜纱窗下，我本无缘；土垅中，卿何薄命。”成了祭奠黛的诔文了。可见黛若以花为喻，那么她就是芙蓉，就是荷花，她后来沉于湖而未被污染，作为一个凡间子，她再弱小，沉湖后的尸体也还不至于像那些瓣花一样出大观园去，最后势必也还是会被埋于土垅中；而作为仙界的绛珠仙子，沉湖后，她就又升华到太空，回到仙界，回到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。她的生与死，都如诗，如歌，如梦，如幻，异常美丽，异常动人。

第七十九回，写ying舂出嫁后，宝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。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批道，先为对景悼颦儿做引。很可能，黛沉湖的具体位置，就是大观园里的紫菱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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